「船尾處的黑色小人」——從佩里叩關到侵略中國（二）

　　1908年12月25日，小林愛雄乘坐的巨輪抵達了上海吳淞港。雖然此時日本已完成了明治維新及脫亞入歐的「民族昇華」，但小林對聖誕節似乎無感，反而注意到港口停泊著各國軍艦，頗為自豪地指出：「其中有四、五艘是日本的。」

 

　　小林轉乘小艇，在日本和列國軍艦之間左右穿梭，才踏上中國的土地。此時，距離淞滬會戰不過29年。淞滬會戰期間，日本就是利用海軍艦炮轟擊上海，並動用近萬海軍陸戰隊實施登陸戰，重創中國守軍和上海市建。內地電影《八佰》講的就是這段日本侵華史，影片中部分日軍就特意穿著了陸戰隊制服。

 

出雲號在上海（左），及日本海軍陸戰隊（右）在淞滬會戰中的圖片。（互聯網）

 

　　當時，日本海軍旗艦，也是炮轟上海，造成中國軍民死傷最為慘重的主力艦，就是出雲號。此艦號在戰後得以保留，近年搖身一變，又成了日本海上自衛隊突破「專守防衛」原則的主力艦——出雲號準航母。如果日本右翼勢力及其政府願意為戰爭罪行悔改，並真心維護和平，又怎會為這艘對外侵略殺人無數的帝國巨艦「借屍還魂」？

 

如果台灣「生番」站在銀座街頭

 

　　如前所述，小林抵達上海之時，對日本人的貧窮落後與出洋相滿腹牢騷，恐怕無從想象有朝一日，出雲號的巨炮會向他眼前這花花世界肆意開火。相反，此時的上海居然遠比東京更加「脫亞入歐」。他寫道：「在上海的街頭，首先吸引我眼光是鱗次櫛比的美麗西洋建築物。」

 

　　不過小林眼光一轉，又看到了人種優劣：「馬路中央站立著黝黑的印度人巡警，這同樣是上海一景。」他接下來發出了一通聯想，足以說明在簽署《馬關條約》後的日本菁英如何看待台灣：「如果讓台灣的『生番』站在日本銀座的街頭，會是何種情景呢？」

 

　　小林從港口坐馬車來到上海最好的酒店Aster House下榻，看到六層高並配備電梯的英式建築，頓時感到東京帝國飯店被比下去了。在這家酒店，小林到樓下餐廳用午餐時，切身感受到中國被西方殖民程度之深：

 

小林下榻Astor House，領教了上海的西洋作派。（互聯網）

 

　　「走到餐廳門口，門輕輕自動打開，又一次讓我驚嘆不已，寬廣大廳裏擺放著一百多張餐桌，裝束華麗的洋人坐在中央位子上，四周穿梭著身穿青衣的中國侍應。桌上的玻璃球寫著A Merry Christmas。」

 

盛宣懷與日本官商的瓜葛

 

　　寫到這裏，讀者應該意識到這位乘坐巨輪來華、坐馬車住頂級酒店的東京帝國大學畢業生可非等閒之輩。事實上，他稍事休息後，居然還獲得了清廷商務大臣盛宣懷的接見。筆者對此感到稀奇，網上一查，原來小林的父親小林好愛，曾任東京府議會議員、大藏省局長及萬世生命保險公司社長，可謂集官商為一家。

 

　　恐怕是這層原因，才使得投身文藝的小林愛雄，得到中國洋務運動的核心人物，同樣是集官商為一家的盛宣懷接見？而在3年後，盛宣懷便因強收各省鐵路、郵政，引發民間保路運動和武昌起義，成了壓斷大清命脈的最後一根稻草。

 

　　值得注意的是，盛宣懷在辛亥革命後一度逃亡日本，至次年局勢穩定才返回上海。可見，清廷高官即使是在甲午戰敗後，和日本官商界也維持著微妙的往來。清朝的官僚集團藉這層關係給自己留條退路，日本的官商集團則藉這層關係滲透中國，密謀侵吞。

 

　　小林等日本知識界菁英，在漫遊中國時，利用筆墨為這場侵吞建構理由。小林眼中的上海十里洋場，仍輪不到日本「獨步天下」，而他外出時不時需要動用美元。他寫道：「在上海這個地方，主要地點都有馬車等候。只要一個小時支付一美元，就能立刻出發，快捷方便。」

 

清廷商務大臣盛宣懷親自接見小林（互聯網）

 

準確預感中國人將覺醒

 

　　也正是在上海，小林滋生了一個準確的預感：「上海『開化』已六十餘年⋯⋯在不久的將來，當中國人到了自覺崛起的時候，新舊思想的衝突將會尖銳地湧出吧？」此時，距離五四運動不過10年左右光景了。中國的覺醒，引發了日本的「危機存亡感」，終致全面侵華。

 

　　小林離開上海，經蘇杭到南京，再次展示出不同尋常的社會地位。在此，他獲得日本領事的迎接，並在其陪同下前往進見兩江總督端方。端方曾留學德國，也是一副洋人作派，端出香檳來與日本來賓同樂，招待他在洋務局下榻，並安排他參觀明孝陵。

 

　　也就是在明孝陵，小林首度遇上了「穿著補丁衣服的賣瓦人」，他買了一片瓦，感到明太祖化身屋頂的龍圖案，像「睨視長毛賊般」盯著自己。也正是在南京期間，小林對列強瓜分中國不均表達了怨言：「歐美人正在這片荒野無限地擴張著勢力，不斷籌謀各種企劃，這讓我不由得想到日本國人可悲的樣子。」

 

1908年風流的除夕夜

 

　　注意，他把中國描繪成一片「荒野」。1908年的除夕之夜，兩江總督、前蘇州巡撫等達官貴人在秦淮河上宴請小林，期間由總督府大廚上船炮製山珍海味，十多名歌妓魚貫表演增興。小林看得眼花繚亂，座上有人趁機笑呵呵對他說：「在中國如果生為女人，沒有比當妓女更好的了。」

 

八國聯軍入京，個子矮小的日本兵站在最右邊。（互聯網）

 

　　小林此時口叼雪茄，不由得已經非常喜愛中國，他寫道：「在中國方面的宴請之下，1908年風流的除夕夜，直到今日仍難以忘記那如同身處龍宮的秦淮船上。」

 

　　書中還特別指出，由於西太后剛去世，宴會已算是有所收斂了。清廷的官員們接下來自當繼續用山珍海味、名妓等等，來和歐美各路來賓套交情謀後路，小林則跨過長江、黃海一路北上，並開始考慮日本該如何「引領中國」了。

 

　　小林在漢口購買了京漢鐵路的一等車票直達北京，此時還發生了小插曲，漢口車站居然不收上海發行的紙幣。小林為此又大發了一通「少爺脾氣」，認為接待他的日本人故步自封，不了解中國情況，害得他要趕緊兌換美金來應急。

 

「中國有此遭遇是自招的」
 

　　在北京，迎接小林進城的是日本使館派出的馬車。他對於八國聯軍進京後的景象感到耳目一新：「進入正陽門，英國、德國、荷蘭、美國、俄國、法國、奧地利、意大利以及日本的使館一個接一個，都有各自的駐軍，一幅威風凜凜的派頭。」

 

　　小林對此的總結是，中國有此遭遇是自招的，因為「每次有小人發動事變，中國總會蒙受這樣的損失」。這裏的小人，當然指的是義和拳運動。他的邏輯和現時美日同盟推動印太圍堵中國戰略是一致的：「你不反抗，不就沒事了嗎？」

 

　　1909年1月10日，小林乘坐使館馬車去了天壇。他寫道：「聽說這裏以前很少讓外國人參觀，但拳匪之亂後法紀喪失，現在正處於默許狀態。在入口大門處有幾個拿著鎖匙的看門人正伸手等著，給他們錢後門馬上就被打開了。」、「只要塞給看門人一美元，他立刻會撬下幾片瓦給你拿來。」

 

　　當晚，小林參加了日本大使館為他舉辦的宴會，接待他的包括伊集院彥吉大使、青木周藏少將、正金銀行董事小田切，都是在北京活動的「中國通」。他們在宴會間的談話核心內容是：「日本人經常說中國人愚蠢，其實中國人很聰明，不能小覷他們。」

 

日本海自出雲號準航母（互聯網）

 

需要手拉手熱心引導中國

 

　　小林特意記下了「中國通」們的對話：

 

　　「中國人的國家觀念淡薄，完全是個人主義，好像還沒有形成固定的文明思想模式……所以，作為東洋人的我們，需要開拓中國，同時不斷研究，手拉手地對他們加以熱心引導。」

 

　　「要達到東洋文明新建的理想，路途還很遙遠，可是，每年以五、六十萬人的速度增長的日本人，將來要埋放骨灰的青山，除了中國還有哪裏呢？」

 

　　講到中國一盤散沙需要「熱心引導」，同時又可以為日本人安放骨灰，眾人對中國的「愛」油然而生。他們七嘴八舌地對小林動情說道：

 

　　「你回到日本後，一定要告訴我們的同胞，趕快研究中國，趕快來中國，趕快在中國開發事業，而且一定要熱愛中國。」

 

　　「請熱愛中國，中國的確應該被熱愛！」

 

　　離開北京，小林北上滿洲，途中專門前往旅順，參觀了日俄戰爭遺址，然後轉往大連乘船回國。在了解到與日本一衣帶水的地方，有這麼一塊可供開發，加以熱愛的「荒野」之後，他的心情顯然好起來，並開始感受到日本的美麗了。

 

　　只見他寫道：「儘管小，但青山綠水的景象無疑是美麗的，或許日本就是世界的庭園式盆景。」此時距離九一八事變，不過18年。